Somebody Sue／普通人

說起我和香港娛樂文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，電影當屬周星馳，音樂無疑則是劉德華了。記得從小學開始，就對華仔有著難以自拔的崇拜，幾乎每天都用Walkman聽他的歌，他的專輯錄音帶也必買，我也因此硬學了幾首廣東歌曲。

華仔在1993年的一張粵語專輯《答案就是你》當中，收錄了一首＜開心的馬騮＞。這首歌跟風當時90年代嘻哈街舞風格的熱潮，是他在演唱會動感環節當中的必備曲目。

當時我很疑惑，＜開心的馬騮＞的「馬騮」究竟是什麼意思？

從字義的拆解上，「馬」不用說了，「騮」（音同流）通常會再搭一個「驊」字，並稱「驊騮」，意思是遍體通紅、但鬃毛跟尾巴卻是黑色的駿馬。驊騮一開始是當時周穆王姬滿所擁有的「八駿」之一，後來就拿來形容很好很強大的神駒了。

當然只要略懂粵語的朋友，一定知道我上面的解釋純屬廢話，因為「馬騮」根本跟馬無關，它的真正意思是指猴子。我是從周星馳的電影《大話西遊》裡，聽到白晶晶大罵至尊寶為「馬騮精」時，才恍然大悟的。

＜開心的馬騮＞這首歌就是在說那些崇尚美式嘻哈文化的年輕人，穿著舉止就像是活蹦亂跳的猴子一樣。但新的問題又來了，猴子就猴子，為什麼到了廣東話領域時，會莫名變成了完全不搭調的馬騮呢？

要解開這個謎題，我們得先回到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三國時代。

當時有個名為陸璣的孫吳籍學者，費盡心力四處收集資料，為六經之一的《詩經》裡頭所描寫的各種動植物，進行了詳盡的研究與註解，而這本堪稱「詩經生物百科全書」的著述，正式名稱叫做《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》。此書一出，幫助日後研究《詩經》的後人們甚鉅，功德無量。

《詩經》的＜小雅．角弓＞一篇，裡頭有句「毋教猱升木，如塗塗附」，當中的「猱」字（音同撓），陸璣在《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》的註解如下：「猱，獼猴也， 楚人謂之沐猴。」

由此得知，猱就是獼猴的意思，而當時位於南方的楚國人將獼猴稱作沐猴。後來西楚霸王項羽攻陷秦國都咸陽、火燒阿房宮後，又急著想回到故鄉楚國風光一把，因此被批評為「沐猴而冠」，影射項羽就像隻猴子，就算戴著冠也不會變成人。

當我們取得了「猱＝沐猴」的線索時，第二個問題隨之而來。相信有些人會誤以為「沐猴而冠」的意思是「幫猴子洗浴後再幫牠戴上頭冠」，然而「沐猴」的「沐」並沒有洗浴的含義，那麼「沐」字又該如何解釋呢？

要解開第二道「沐猴」之謎，必須要再次回到陸璣所處的三國時代。當時人們所說的語言是「上古漢語」，這部份曾經在＜三國時代穿越守則＞一文稍微聊過。上古漢語與現代漢語差異甚大，其中有一個最特別的不同之處，在於上古漢語帶有「複輔音」的特性。

什麼是「複輔音」呢？顧名思義就是一個字有兩個以上的輔（子）音，複輔音在現代漢語已不複存在，但是從英文當中仍可以找出大量的案例。比方說代表學習的study，就是一個有著「st-」兩個輔音的單字；而代表擔心的單字angst，則有「-gst」三個輔音。

取得了上古漢語有複輔音的情報後，便可以推論出「猱」這個字在上古漢語當中，也很可能帶有複輔音。隨著時間的演變，漢語的「一字一音」成為趨勢，「猱」字也就被拆解成「沐猴」二字了。話句話說，「沐」字就如同人類的盲腸般，成了文字進化史上可有可無的痕跡。

到了宋朝，沐猴又轉變成了「馬流」、「馬留」的稱呼；到了明朝，與《三國演義》齊名的經典名著《西遊記》，在故事初期孫悟空自稱美猴王時，就將麾下兩隻猢 猻封為「馬、流二元帥」；後來唐僧被西海龍王之子（就是後來的白龍馬）所俘時，孫悟空找觀音菩薩求救，也被菩薩斥為「大膽的馬流」。

宋明之際的馬流，就這麼傳啊傳的，終於到了嶺南成了「馬騮」，功成身退，打完收工！

至於為什麼好好的「沐猴」不用，變成引人誤解的「馬」字頭，可能是因為過去古人照顧馬匹時有個迷信，便是另外在馬廄養隻猴子，以求馬匹身體健康、不受疫病 的侵擾，將「沐猴」改稱「馬留」，取個好意頭。最後演變成「馬騮」，等於有了雙重保護，真可說是戒備森嚴，我問你怕不怕？

這也是為什麼孫悟空被天庭招安後的第一個職務是養馬的「弼馬溫」，便是取「避馬瘟」之諧音。

馬騮為什麼是猴子的真相總算揭曉，但給出第一個線索的陸璣本人，就真的是一個千古謎團。

為儒家學說做出重大奉獻的陸璣，其生平事蹟在《三國志》中卻完全沒有任何記載，要一直到兩百多年後的學者陸德明，在幫過去經典進行注音的著作《經典釋文》中，才帶出了有關陸璣生平的寥寥數語：「字元恪，吳郡人。吳太子中庶子、烏程令。」

陸德明是從何得知這些資訊的呢？也許是他所參考的書籍現在已經失傳，又或者陸德明本人就是陸璣的後代子孫。無論如何，我們至少在目前為止仍然沒有答案。

從一個粵語專屬的名詞當中，竟還能與三國時代產生細若游絲的連結，這也是歷史好玩有趣的地方。